我和夫君成婚八年,他却亲手把我送进贞女堂。
传说,从里面出来的女子,贤良淑德,堪为大妇典范。
出来后,我不再去学堂教书,不再与他为纳妾一事争吵。
顾少成却疯了,他打翻我手捧的洗脚水,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半分像从前。
“从前?夫君在说什么?是梦蝶哪里惹你不高兴了?”
我惶恐地跪下请罪。
可,是他亲手杀死了从前的庄梦蝶呀……
站在贞女堂前的一刻,我还不敢相信看见的一切。
“夫君,你就这样不信我?”我看着他,眼前人却不似旧时人。
我和顾少成成婚八年,琴瑟和鸣。
就因为他表妹一句话,他就将我带到了贞女堂。
“庄梦蝶,你实在太过骄纵,听话,去好好学习,只要你学乖,我就会来接你。”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
看着少女款摆的腰肢,我几近崩溃地质问他。
这是驯养女子的地方啊!
什么需要驯养?是狗,是骡子,是牲畜!但绝对不是人!
他留给我的,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。
“快点进去!”
教司狠狠推了我一把。
“放肆!”我瞪圆了眼睛,试图喝退他们。
但被关进这里的,早就没了人权。
我倔强过,反抗过。
一次次被打吐血,一次次被嘞到晕厥。
渐渐地,我不再反抗,
他说,只要我听话,就会来接我出去。
“女德无极,妇怨无终……”
我对着面前的教室,露出清澈又麻木的笑容。
就好像一朵,被嵌入玻璃中的干花,不生不败,永远凋零。
被扶出小屋时,我已适应不了外面的阳光。
顾少成站在阳光下等我,我穿着寻常女子的服饰,小步挪了过去。
“梦蝶,你真美。”他看着我笑得很满意。
我就像被制作好的物件,垂首站在他面前,款款行礼:“多谢夫君夸奖。”
他脸上笑容骤然减少。
我害怕地后退一小步,浑身发抖。
旁边的教司同他耳语片刻。
他伸出手扶我上车。
我小心翼翼搭着他的手,踩着脚蹬,踩上蹬车的阶梯,最后踩在马车上,弯着身子,慢慢退进去,坐好之后,便不再动作。
“梦蝶,你以前都是一步跨上马车,笑着催促我快上来的。”他皱起眉头。
我尽力把自己缩进角落里,露出清澈又麻木的笑容:“是吗?”
那个大步上车,快意的女子是谁?
那个身着明艳衣裙,笑容璀璨的女子又是谁?
是我吗?
没嫁给顾少成之前,我活的很幸福。
虽然娘亲早逝,但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,对我爱如珍宝。
爹爹请了夫子教我读书,读和男子一样的书。
夫子家也有个女儿,很是离经叛道,但我喜欢她。
她给我讲民主,讲自由,讲女子也不应困在高墙之内,她给我描述了另一个世界,还教了我一种,我从未见过的文字,读起来很是有趣。
年少时,总会做一些荒唐的事。
爹爹是苏州巡盐御史,所有人都给他三分薄面。
我和夫子家的女儿一商量,干脆扯开了爹爹的虎皮,开起了女子学堂。
女子学堂不收束脩,很多女孩即便挨打,也要偷偷溜出来听课。
以前没人说过,女子也可以拥有自由,可一旦知道了,又有谁能舍弃这比生命还可贵的自由?
为了不让她们被家中发现,我特意请了会女书的嬷嬷。
小小的女子学堂,也被我们折腾出了名声。
三年期满,爹爹要回京述职,我也要跟着上京。
临走时,我给夫子的女儿留下了大把的银子,希望她能继续传播她的思想。
她跟我说过,星星之火可以燎原,我想给女子种下自由的火种。
回京路上,爹爹反复叮嘱我,京都不同苏州,我要收敛性子。
但一到京城,皇上就亲自召见了我,大殿之上,他称我为奇女子,甚至对我言论大加赞赏。
那时我沾沾自喜,完全没看见爹爹汗透衣衫。
簪花宴上,我又遇见了城南王之子,他竟然也听过苏州女学堂,他还能讲出对民主,对女子自强的理解,他列举出古今无数奇女子,与国家危难之时力挽狂澜。
我自喜遇见了除夫子女儿外,第二个知音,我悄悄给他讲了,夫子女儿给我讲过的,另一个世界。
男女平等,婚恋自由,女子也可以在街上肆意行走,为官做商。
他兴奋地听着,兴致高处还要记下来,回去细细揣摩。
那时他说,虽然他不能推及朝廷,可日后若能镇守一方,哪怕一乡一县,他也可努力,改一乡一县之风气。
我被爹爹捧在掌心中长大,样样都好,唯有一样不好。
不知人心险恶,
更不知,我此时已经踏入了猎人的陷阱。
簪花宴后,爹爹找我长谈了一次。
他要我收敛锋芒,要我小心城南王之子,还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嫁了。
我抵死不从,听过了自由,我又怎么甘心,被困在三姑六婆之间,围绕着一大家账本蹉跎一生?
爹爹恼了,他给我寻来了宫中嬷嬷,要教教我,怎么做一个闺阁女子。
那时我不明白爹爹对我的爱,只知红墙外,顾少成的风筝飞得好高好高。
在那段我自以为灰暗的日子里,顾少成上门跟我爹提亲了。
三书六礼,一样不差。
还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。
他哭着求爹爹成全我们。
我傻乎乎以为,他真的懂我。
却忘了,他是个男人,如腹饱不知饥滋味,他也不会真的认同女子的苦。
可我是个傻子,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明,就以为那是真正的光亮。
出嫁之日爹拉着我的手,老目含泪:“梦蝶,嫁人之后,不比做姑娘时,你事事要隐忍收敛,若有不合意的地方,就回家来,爹爹护着你。”
“知道啦,顾郎不会负我,再说,我爹爹可是巡盐御史,旁人巴结都巴结不上的。”
我抱着爹爹手臂,撒娇撒痴。
爹爹擦了擦眼泪送我出门。
大婚之初,我们确实琴瑟和鸣。
顾少成对我极好,他手法十分笨拙,但还是学会了梳头挽发,对镜画眉,更是从不在外胡闹。
公婆更是任由顾少成宠溺我。
我成了京城女子最羡慕的典范。
连爹爹也对他逐渐放心。
这一切的假象,一直持续到爹爹被卷入夺嫡之争,流放塞外。
流放之日,我哭得肝肠寸断。
“我爹爹向来忠君爱国,更是直秉君子之言,怎么可能有谋逆之心,怎么可能出言无状!”
我要去敲登闻鼓,为父申冤。
顾少成把我关在屋中,他抱着我,一遍一遍地落泪:“梦蝶,岳丈之事,我也心痛以及,可你是嫁入顾家才躲过一劫,我绝不能让你也陷于囹圄。”
我几日不吃不喝,他就也陪着我不吃不喝,整日以泪洗面。
一向开明的婆婆突然对我有了意见。
她让我去站规矩,顾少成帮我当了两次,就开始嫌弃我不如其他女子温婉。
“娘也只是一时心烦,你就不能哄哄她?”
“你以为你爹的事,对顾家没有影响?”
他眉宇之间,写满了不耐。
那一瞬间,我记忆中的少年,开始一点点腐烂。
直到他要纳妾。
我把和离书放在他桌面上:“顾少成,这就是你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?”
他疯了,红着眼睛砸了屋中一切能砸的东西: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庄梦蝶,你这是想毁了我!”
看着满地碎片,我突然发觉,眼前人似乎已经不是那个,为我放风筝的少年了。
那之后,我们平静了一段时日。
直到中秋家宴,我抓住了一个逃跑的小丫鬟。
我才知道,他早就养了外室,早就违逆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。
外室是他母家的表妹,被我发现之后,婆母干脆光明正大,把她接到家中。
我把自己关在小院内,筹谋着如何脱身。
还不等我谋划好,小院的门突然被他踹开。
“庄梦蝶,我以为你只是同我闹脾气,却没想到你竟如此狠辣。”他红着眼,看着我。
我有些发呆,等看见他哭哭啼啼的表妹时,才反应过来。
“她偷听我说话,把我的簪子偷走砸了,那是我娘给我唯一的遗物。”表妹哭得厉害,婆母抱着她安慰,所有人看着我,都是一脸谴责。
“我这些日子从未出院,我……”
看着顾少成,我把后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。
身为御史的女儿,我最知道怎么自证。
可是顾少成早已不想听我说话。
纵然我舌绽莲花,他也不会信我。
“顾少成,你是要她,还是要我。”
这是我最后的退让,我可以不计较他以前做过的一切。
“庄梦蝶,表妹说得对,你太过骄纵了,不知礼义。”
他将我送进了贞女堂,自此在无天日。
马车在王府前停下。
我亦步亦趋跟在顾少成身后。
“梦蝶,你怎么了?”顾少成皱起眉头。
我规规矩矩行礼:“妾身伺候了夫君,好去见公婆。”
他看着我终是皱起了眉头:“我陪你一同去。”
“是。”我依旧是规矩行事,就好像早已屏蔽了外界一切,只知道给出反应的木偶人。
我们到时,公婆刚用了午饭。
我急忙接过丫鬟手中水盆,亲自伺候婆婆洗漱。
这一套,我在贞女堂中做了无数遍,早已十分熟稔。
看着我卑微谦恭,婆婆十分满意:“庄氏,你可知错了?”
“媳妇知错了,之前是媳妇年轻不懂事,不知侍奉姑舅,请婆婆责罚。”我亲手奉上了细竹条。
婆婆十分满意,表妹也凑了过来:“这教司果然十分厉害,嫂嫂,虽说我跟了表哥,可也算是你的小姑子,你是不是也该对我行礼?”
“是,之前都是我不对,簪子我会赔给妹妹,日后妹妹想要什么,只管去我那拿就是。”
我卑微地屈身行礼。
只是还没跪下,站在一旁的顾少成,一把把我拉了起来:“庄梦蝶,你在做什么?”
我猛然缩成一团,哭喊着发抖:“不要打我,我错了,我乖,我乖……”
哭着喊着,我又紧紧贴住顾少成,把他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,讨好地来回磨蹭。
顾少成脸色变了又变,他心疼地抱住我:“梦蝶,梦蝶,我是顾少成啊,你跟我说,你是不是挨打了?”
我使劲摇头,神色慌乱:“教司们对我很好,天天都给我饭吃的,真的。”
“疯了,真是疯了!”老王爷气得直拍桌子。
老王妃对我满眼嫌弃:“小城,我看把冰儿娶为平妻吧,她哪还有点正妻的样子?”
“你们都闭嘴!要不是你们,梦蝶怎么会变成这样!”
顾少成暴怒地吼了一声,抱着我回了院中。
我挣扎着爬到封闭的小屋内,才逐渐安静下来。
“梦蝶,你怎么了?发生什么了?”顾少成小心翼翼地问我。
我摇了摇头,温婉地说道:“我没事,只是今日不能伺候夫君了,夫君去冰姨娘那吧。”
那天顾少成还是去找了冰姨娘。
他自知亏欠了我,对我愈发小心,但冰姨娘也越发娇艳。
“你看看,我头上这个簪子,是表哥亲手给我画的花样子,脚下这双鞋子,缎面可是表哥亲自选的。”
冰姨娘到我面前,一件一件炫耀着,顾少成送了她多少礼物。
每一件都是情谊绵长。
原来,我在贞女堂受苦的日子,他也可以和他的表妹琴瑟和鸣。
“嫂子,你还不知道吧?你表现得确实很好,教司来了很多次,但每次只要我说,你性子顽劣,在学习学习也是好的,表哥就让教司回去了。”
冰姨娘笑得欢快。
原来,他说我听话,就来接我是假的,只是他表妹一句话,就让我多待了半年。
“嫂子,你难受吧?可又能怎么样?你一回来,表哥眼里就没有我了,我看,你还是待在那个腌臜的地方好。”
冰姨娘起身,拉着我低语。
我还没反应过来,她突然大叫一声,向后倒去。
顾少成正好从外面进来,冰姨娘转过头,露出小白花般倔强的笑容:“表哥,没事的,可能嫂子还没学会妇德,这才推了我。”
可顾少成压根没理她。
因为,我已经站在墙角,小心翼翼看着顾少成,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,连反驳都不敢。
看着顾少成大步大步走过来。
我不受控制地哆嗦。
顾少成疯了:“滚!你给我滚出去!”
他把手边的物件,尽数砸向冰姨娘。
冰姨娘惊呼着逃了出去。
“梦蝶,梦蝶你不要这样,我不知道会这样,我错了,你回来吧,你变回原来的你吧,你骂我,你骂我是蠢才,我真的错了。”
顾少成又哭了。
他越激动,我就越害怕,不停地磕头,不停地说我错了。
顾少成被我吓到,他不敢再有动作,只是小心翼翼抱着我。
冰姨娘来之后,顾少成不再让人来我的小院子。
隔三差五还会带郎中回来,给我治病。
“梦蝶,我找到了一个医女,让她常常来给你看病好不好?”顾少成轻轻梳着我的头发。
我坐得笔直,一动不敢动:“妾身全听夫君做主。”
顾少成手指僵硬了一下:“会好的,你一定会好的。”
不知这一句,他是说给自己的,还是说给我听的。
但是,我对镜瞧着耳畔坠着的珊瑚珠。
我真的疯了吗?
这次他请来的医女很奇怪。
并非名医,据说对治我这种病很有办法。
她看病的时候,会念叨一长串,别人听不懂,又很有趣的文字。
我也磕磕绊绊跟着念。
这对顾少成来说,是一个好现象,至少我除了回话以外,会做别的事情了。
“小王爷,这药就不用开了,令夫人这是心病。”
医女紧锁着眉头,暗示他,我曾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内,还受到过虐待。
“小王爷,这在医学上叫应激,还有自闭,幽闭恐惧症……”
她说了一串顾少成听不懂的话。
总之,我不能待在四面都是墙的地方,恢复阶段,也最好不要看见人。
顾少成开始带我去京郊散心。
他发现越是偏僻的地方,我反而越放松,所以带我越走越远。
开始一上午便能回城南王府。
后来甚至要一走一天。
有时一来一返,需要两天时间。
在郊外时,我会伸手扑蝶,会对着他无忧无虑地笑。
可回到王府,我就又变成了那个提线木偶。
他终于崩溃了,大醉之后,拉着我絮絮低语:“梦蝶,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,我就想,什么样的男子才能拥有如此完美的你?”
“你一个女子,站在大殿之上,竟毫无惧色,跟满朝大臣一问一答,不落下风。”
“那时的你,神采飞扬,不输当年状元郎啊!”
他说着说着又哭了。
把着我的肩膀,求我变回从前。
“从前?夫君在说什么?是梦蝶哪里惹你不高兴了?”
我惶恐地跪下请罪。
他喜欢从前的我。
可,就是他亲手杀死了从前的庄梦蝶呀!
那晚之后,顾少成对我越来越不耐烦。
许是他看不见希望,干脆连散心的活也交给了侍卫。
开始我出去一两天他便会询问。
到后来,美工招聘即便我出去三四天,他都不会来寻。
等他知道我被劫匪杀死时,已经过去半个月了。
据说,南城王的小王爷疯了,带人闯了京都府尹,责问他们办案不力。
还非要他们剖尸检骨,说什么也不相信,自己的夫人就这么没了。
京都府尹不管,他就到处贴告示,满天下寻找他夫人庄梦蝶。
可这时,我正在土匪窝里,和我的女同窗喝酒。
我从未真正认可过贞女堂的一切。
见过了自由,又甘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人,怎会屈服于棍棒之下。
“此事还得多谢你们。”
我笑着举杯。
“若非你坚定,我也救不出来你。”
当初去王府看诊的医女,也是当初给我上课的夫子的女儿,姜黎,这会正坐在我对面,跷着二郎腿,喝着杏花酒。
我是真没想到,她竟然这么有个性,短短数年不见,从夫子女儿,变成了落寇。
也幸亏她落草为寇,否则,也听不见我的消息。
顾少成打死都想不到,当日姜黎口中念念叨叨的,是她曾经教过我的,另一个国家的语言。
他更想不到,我每次去郊外,都会留下女书,和姜黎私通消息。
我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谋划了一切。
“夫子怎么样了?”我又倒了一碗酒问道。
姜黎神色沉寂片刻:“死了。”
我倒酒的手一僵。
“老头子不死,我也不能落草为寇,他非得念叨死我不可。”
姜黎说得潇洒,可她眼中的难过,连藏都藏不住。
我盛了一碗酒,倒在地上,磕了三个响头。
不能去坟前祭奠,我只能遥遥相拜,以谢师恩。
“说起来,我爹是为我死的。”姜黎醉得更厉害,跟我说起我走后的事。
女子学堂办得很好,甚至有大家小姐前来入学。
可身为校长的姜黎被人看上了,那人放话,非姜黎不娶。
姜黎骂了他一个狗血喷头,本以为会就此罢休,可那人竟然带人抢亲。
“他是官,我是民,我反抗不过,爹爹为了保护我,被他们生生打死了。”
姜黎红着眼,硬生生把眼泪吞了下去。
是学堂同窗们,帮着姜黎逃的。
里面不乏世家小姐,给强娶之人施压,才让她安全出了苏州。
“我生到这个世界上,第一个遇见了你,我就以为,这个世界对女子并没有那么苛刻,是我想多了。”
她说着,又灌了一大口酒。
我虽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意思,但也知道,她曾经去过一个很美好的地方。
是那里赋予了她勇气和自信。
“姜黎,跟我走吧。”我夺了她的酒壶。
“我们一边走,一边挣钱,再找个地方,重新开女学。”
“你不是跟我说过星火的故事吗?那些帮过你的同窗们,心中已经有了火种。”
“我们努力了,你怎么知道,千百年后,这里不会变成你日日想念的世界?”
姜黎看着我愣了一瞬,而后大笑起来,冲着身后一挥手:“兄弟们,收拾家伙!有人养咱们了!”
我带着他们往塞外去,我要先见我爹。
姜黎教了我一个词,投资。
就像我当初留下银子,给她开办女学一样。
只要看见有利益的生意,就可以把银子给他,作为启动资金,让他去做。
每年的收益,按照东六西四的比例,存到固定的商行之中。
这我倒是明白了,无非就是,做个只出银子,不管事的东家。
姜黎的眼光很厉害,只要是她看上的,少有不挣钱的。
按她说的,她是学金融出身,一校的师兄弟,都这样厉害。
我听她讲时不由咋舌,没想到商人还有专门的书院,还要花大价钱去学。
但要是各个如她一般厉害,那这银子,花得也算值了。
从京都到塞外,我们走了几个年头,但凡值得投资的领域,都有我们的足迹。
女商姜黎的名头,很快响彻大江南北。
用她的名字,是我们商议好的。
毕竟庄梦蝶这三个字,被京都太多人熟知,当真用起来,会有很多麻烦。
我在塞外找了整整三年,还是没听见我爹的消息。
和姜黎商量过后,决定就在欢城定居。
欢城有丹砂矿,而姜黎有提炼丹砂的技术。
我们找官府承包下丹砂矿,又开了一间女子学堂。
县太爷开始是不允的,直到我送了他一食盒翡翠炒黄金,他还是被我们的真诚打动了。
开始来女子学堂的,多是矿上工人家女儿,渐渐地,县中女童,也被送来读书。
无论她们的初衷是什么,至少在苦难中的某一日,想起了学堂的时光,能给她们反抗的勇气。
我打听到爹爹下落时,已经是半年之后了。
本是不许相见,但这半年,在银子的作用下,我成了土皇帝,县太爷干脆要了调令,把我爹要过来做县衙里的书丞。
和爹爹相见时,我想好要笑的,可还是没忍住泪水。
明明分别时,我爹还是玉树临风,纵然年逾四十,依旧是京都女子的梦中情人。
可如今满头白发,握笔的十指,粗糙变形,指甲也全都翻了起来,纵然容貌不改,可干瘦的模样,好似百岁老者,步履蹒跚。
“不哭,我儿瘦了。”爹爹想给我擦泪,抬起手,怕吓到我,又放了回去。
我终究忍不住,抱着他号啕痛哭。
“是爹爹连累了你,爹当初,就不该将你嫁给那匹中山狼。”爹爹声音发颤。
我哭着摇头,当年是我执意要嫁的。
“爹,你怎么会出言无状,你怎么会谋逆?女儿当初想要来寻你,想去敲登闻鼓,可是被顾家困住了,连您出京前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。”
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,我终于问了出来。
我爹常常教导我,巡盐御史是皇上心腹,更是皇上眼中钉,肉中刺。
他只有比旁人更加谨慎的,更何况,他是文官,朝中向来对文官宽容,怎么可能不声不响,直接打了流放之罪?
爹爹流放后,我几次想要查,都被顾少成挡了回来。
那时我全心全意地爱他,根本没有保留。
以至于他一翻脸,我竟全无办法。
听见顾家,爹爹冷笑了一声:“他们自然要拦你。”
我没明白爹爹的意思,听他长叹一声。
“因为这事,就是顾家做的。”
当初顾少成接近我,并非对女学感兴趣,而是对父亲的官位感兴趣。
这次便是顾少成诬陷了他,更是用我说过的民主平等,又告了爹爹一条出言无状。
他声称,我年幼无知,若非爹爹日日常说,我怎会知道。
皇上本就猜忌爹爹,纵然证据不全,他还是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。
竟然是顾少成害了爹爹。
他从一开始接近我,就是有所图谋的。
我心痛如刀绞,恨不得返回京城,杀了那个狼子野心的混账。
日日惦念,直到那次向外运丹砂,我听见了一丝归京的机会。
皇上年纪不大,疑心不小,他日夜担忧各地藩王起势,干脆先下手为强,开始削藩。
荆王被逼上吊自尽,裕王起兵反了,但刚出封地,就被皇上大军镇压死在马蹄之下。
如今镇守欢城的,正是皇上的叔叔燕王。
也是几大藩王之一。
我不信他如今还坐得住。
“庄姑娘,你今日来找我,是为了什么事?”燕王坐在上首,闭目养神。
我不卑不亢向他行礼:“殿下既然见我,必然知道,民女是为天下大势来的。”
“民女有欢城丹砂矿,还有黄金万两,金银珠宝不计其数,可祝殿下成就一番霸业。”
燕王睁开眼,看着我不说话。
半晌,他才缓缓开口:“你可知,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民女明白,只是如今天下纷乱,皇上也该给您下了传诏,若您一心向着皇上,为何不去?”
在我的质问下,燕王却笑了:“说说,你为什么要帮本王。”
“因为殿下乃有识之士,民女有求于殿下。”
我心虚地低下头,我说谎了。
我并不知道燕王是否是有识之士,我只知道,他镇守欢城。
如果他不同意,我自然会换其他王,只是他为首选。
“好啊,那你说说,你求我什么?”
我行了大礼:“求殿下得登大宝,大封天下女官。”
“你说……你要女子为官?”燕王眉头一皱。
我不闪不避,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“殿下,这天下不仅是男子的天下,也是女子的天下。”
只要给女子一个机会,他们会男人做得更好。
“我朝并非没有女官,男有封侯,女有诰命。”
“可殿下,女子所任官职,皆虚无缥缈,食人喜乐。”
“只要女子手中,一日不堂堂正正握住权柄,就一日与男子不同,一日被压在山下,不得翻身。”
这一切,是皇上告诉我的。
那日金銮殿上,他明明是赞赏我的,然而他的赞赏是假,欣慰也是假,只不过他知道,我只是一介女子,悲欢喜乐,无足轻重。
我要女子也能登朝问殿,要无人敢对她们任意言语,任意逗弄。
我要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,像对男子一样慎重,而非是像对猫狗一样的宠爱玩笑。
“庄姑娘,你此举,可是改换朝廷的大事。”燕王加重了声音,那一双冷厉的鹰眼也眯了起来。
我后背挺得更直:“殿下要兄终弟及,也未必不是改换朝廷的大事,更何况,臣女有提炼技术,更有矿场。”
“你威胁我?”
“臣女在说自己的底气!”
我和燕王对视了片刻,他突然笑了起来,从桌边转过,把我扶了起来。
“庄梦蝶,梦蝶,你起得好名字!本王今日,允你这只蝶飞起来。”燕王说道。
我躬身行礼:“谢燕王。”
有我的支持,燕王一月内,连下十一城,唯败一次。
他队伍中,不乏女将,个个勇猛不输男人。
等他大兵抵至京都之下,我的荷包也跟着憋了。
他兴仁义之师,所到之处,爱民如护子,处处都好,只是可怜了我和姜黎。
我拿着算盘,她拿着草纸,都是一脸愁容。
“梦蝶,咱俩快从首富,变成首负了。”
我晃了晃算盘:“再挺挺,燕王就要打上金銮殿了。”
“行吧,挺挺。”姜黎悲痛万分,但眼中全是兴奋的笑意。
燕王是趁夜色入关的。
等到天色大亮,皇上已经不知去向,只剩下一纸传位诏书。
传位于皇叔燕王。
再次踏足朝廷时,我已不是妙龄少女,但身披一品大红袍,受封太子少傅,加一等护国夫人。
姜黎为一等护国夫人,钦定京中女学书院山长。
燕王果然守信,大封天下女官。
自此朝中,多了一片新鲜的颜色。
那些大臣想要反对,燕王只有一句话:“你们谁有丹砂矿?谁能帮朕提炼矿产、铁器、铜器?”
张开嘴的大臣,全都闭上了。
果然,应了姜黎那句,壕无人性。
封赏之后,便是按例论罪。
顾少成等人,撺掇先皇削藩,离间天家骨肉,自然是第一等罪。
他被押上朝廷时,哪还有当初的意气风发。
“梦蝶,梦蝶你回来了是不是?”
他看向我,眼中先是迷茫,而后变成了疯狂。
“我就知道你不会死,你会回来的。”
我后退一步,弹了弹衣服:“罪臣顾少成,不要胡乱攀扯本官,本官是前朝巡盐御史之女,跟你,并无关系。”
看着我身上大红色朝服,他眼中亮光一寸寸熄灭。
“我就知道,没有我,你只会越走越好,越走越高,当初,我怎么没困住你呢……”
他低着头,喃喃自语。
时至今日他后悔的依旧是,没有折断我的双翼。
而不是他的苟且行径。
登基大典之后,我去大牢见了顾少成。
这么多年,他依旧一无所出。
婚后八年没有孩子,根本不是我的问题,而是他不行。
他把着大牢栏杆,跟我说他错了,他后悔了,不该给我送去贞女堂。
自我走后,他再未娶妻,就连那个表妹,也被他随意打发了。
我不是来听他忏悔的,而是来找他对峙的。
“顾少成,这是你当初参我父的折子。”我把从皇宫中翻出来的折子,摔在他脸上。
当初我以为遇见了知音,以为他记下来,是为了细细琢磨,然而他只是为了琢磨,如何把我父送进大牢。
“梦蝶,你听我解释。”顾少成慌乱地盖上折子。
这天我又听到了另一个版本。
他是受皇命,打探我父有无谋逆之心的。
只是我在大殿上侃侃而谈,让他心生爱慕。
他想把我困在身边,又怕我看不上他。
所以他就死命地作践我,他在外散播我不安于闺阁,让我无人敢娶只能嫁他。
他联合了老王爷老王妃先绊住我的脚,在斩断我娘家唯一的依靠。
连冰姨娘入府,都被他说成了是爱我的证明。
只是这样的爱实在是太可怕了。
从大牢里走上来,我深吸了一口气。
年少无知的错,除了对我爹爹,今日终于还完了。
一时的悸动,足足用了我十余年去填补。
好在今日之后,尽数清风旭日,再无波折。
燕王又召见了我,说要给我个惊喜。
曾经的贞女堂被推平,改换成了女子学堂。
今日之后,至少燕王一朝,不会再有驯化女子之地。
而顾少成的表妹,也被燕王抓到,亲自提名斩首。
“梦蝶姑娘,我如今后位空悬,你可有意入主正宫?”燕王穿着寻常的学子衫,他在征求我的意见,而非皇命。
“臣不愿,臣心向自由。”我说道。
“但臣想和陛下,要一个宫妃的位置,日后臣四海行商,也算替陛下巡视,经商之银,臣半数交予陛下。”
无论是如今的燕王,还是以前的皇上,他们都是男子,都是整个朝廷下的既得利益者。
我不能把女子的权利,交到既得利益者手中。
我要不断前行,手举火把,用金银为后世女子铺路。
燕王看着我,以扇击掌哈哈大笑:“梦蝶啊梦蝶,朕拿你,是真没办法。”
“好,朕许你昭仪之位,再许你金笔一杆,允你四海行商,替天巡视,所到之处,如有冤屈,皆可秉笔直书,上达天听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
完结